新疆军区某汽车团官兵驾驶车辆行进在新藏公路上。郑强龙/摄
从新疆叶城出发,一路向西,翻上海拔超过4500米的达坂,就是绵延数千里的“天路”——新藏公路(G219国道)。这条“天路”是世界上平均海拔最高、路况最艰难的路,又被称为“死亡天路”。
新藏公路也是新疆军区某汽车团官兵最熟悉的一条路,他们常年奔波在这条风雪运输线上,喀喇昆仑上的座座达坂是他们的战场。在这片生命禁区,一茬茬汽车兵前赴后继,翻雪山、穿戈壁、战昆仑,将物资安全送到边防战友手中,也将车辙印遍祖国边防一线。
扎根在云端天路
盛夏时节,喀喇昆仑山上天气依旧变幻莫测。暴风雪、泥石流、塌方等自然灾害随时可能发生。海拔4969米的麻扎达坂上,G219国道犹如一条洁白的哈达,镶嵌在群山之间,“飘向”云端。
王硕是团里在这条路上行走次数较多的人之一。他入伍18年了,以前怎么也没想到,会有一条路陪伴自己10多年。
入伍前,王硕是一个农家子弟,当过工人,做过泥瓦匠。18年前接兵干部到王硕家政审时,他正穿着带洞眼的球鞋跟父亲在田里种麦子,根本没想过后来会战斗在雪域高原上。
可如今,G219国道上的风雪和山石是他最熟悉的景色,每一堆石块背后的故事他都倒背如流。王硕忘不了,18年前刚下连时师父杜广告诉他,“这些石头不一般”。
“这是我们汽车兵前辈们早期使用过的行车路标。先辈们铁心向党,用一块块石头在荒无人烟的天路上立起导航标识,依靠它们翻越冰雪达坂,勇闯生命禁区,开辟了一条神奇的云端钢铁运输线。”18年前,杜广作为连队政治教员,给王硕和战友们讲述了先辈的故事。63年前,在边境自卫反击作战的炮火硝烟中,汽车团临时奉命组建战时运输保障分队,担负起了作战期间的物资弹药转运任务。
在那个年代,车辆遇险通信靠喊,物资卸载靠背,车队开出去只能靠汽车兵自己。当车辆行进至荒无人烟的路段时,没有路标导航,官兵们就下车用石头摆“路标”,开辟临时道路。就这么一路摆一路开,靠着一个个“路标”,抵达了一个又一个任务目的地。
“‘路标’是天路汽车兵的红色引擎,越是高寒缺氧,越能检验忠诚底色。我们要像钢钉一样扎在云端天路上,不惧险阻保证汽车兵千里不迷航,使命必达!”当年师父的话,至今深深刻印在王硕脑海里。
18年过去,王硕扎根在了雪域云端。这些年,他和战友一起见证了斯太尔、北方奔驰到豪沃运输车的3次换装,也亲眼看着这条“天路”从灰土颠簸路变成石头搓板路再到柏油沥青路。
车辆和装备在变,但汽车兵的使命始终未变。就在最近一次运输任务途中,连队行车间隙组织“奋进攻坚怎么看、岗位建功怎么干”讨论交流活动,王硕作为老汽车兵,给大家分享了自己的心得。
“0公里,61年,超1亿余公里……”王硕在黑板上写出一组数字,又打开了一张保存在手机里的新疆叶城“天路零公里”地标照片。随后,他提出一个问题:“新时代的天路汽车兵,靠什么传承优良传统?”
这位老兵有自己的回答。每当车队驶过一个弯,王硕就会不厌其烦地给徒弟讲解,前车会在哪个位置踩刹车,柏油路上需要注意的“补丁”在哪里。
“走得次数多了,就习惯了。”他告诉徒弟。G219国道上一道道颜色深浅不一的柏油补丁,是王硕交出的青春答卷。他知道,这些补丁总会新的覆盖了旧的,也总会有一茬茬更年轻的汽车兵接替他,沿着这条路继续走下去。
战斗在昆仑之巅
行驶在喀喇昆仑,想要征服这片雪域并不容易。从卫星地图上俯瞰,这里的道路蜿蜒盘旋,宛如纠结缠绕的丝带,散落在雪山间的褶皱中。一座座达坂像是“复制粘贴”,景象如出一辙:天地间只有看不到边际的山和不知道尽头在哪里的路。
2009年第一次带队出车时,刚成为连队干部的付信珊就跑错了路。由于对道路不熟悉,付信珊在一个岔路口下错了命令。车队驶进无人区,在暴风雪中陷车,直接导致了很多战友缺氧高反。
这场“败仗”让付信珊深感自责,甚至一度怀疑自己不适合当汽车连干部。后来,老班长王帅告诉他,要想把这些路都记住,困难程度不亚于将一座中等城市的每条大街小巷默记于心。
“高原上没有白走的路,没有捷径可走,更马虎不得。”时至今日,付信珊每每回想起来,都会反复强调。
为了记住这些路,付信珊没少下苦功夫。白天时间不够,他就在熄灯后打着手电摸到驾驶室里描摹线条。很快,付信珊成为同批军校战友中最早走上带队指挥员岗位的人。
16年过去,如今这些纵横交错的线路,在付信珊脑海中比自己的掌纹还要熟悉。已成为营长的他,历经4次装备转型升级,平安执行了上百次运输任务。
但即便如此,付信珊依旧保留着一个过去的习惯。每次执行运输任务,他还是要带上自己的那张手绘地图,在记满公里数和标识物的泛黄纸页上记下新的得失经验。
“每一次带队都充满挑战,每一声‘平安到达’的背后,都潜藏着无数路上可能突发的未知特情。”付信珊解释说。
海拔4500米以上的雪域高原,天气变幻莫测,路况更是不能大意。特情随时可能发生,而高海拔的极寒温度,会放大任何一个小事故。
对此,王硕深有体会,他就曾遇到过雪原上的危急时刻。那是一次高原运输任务,途中要经过海拔近5300米的“死人沟”腹地。王硕驾驶的车辆因为后桥轮边减速器半轴陀螺轴套螺丝口损坏,导致右后轮脱落,车直接从路上侧滑到了路基下,深陷雪窝。
由于救急车内没有所需配件,王硕只好自己动手维修。他跪在车厢下的雪中,一只手戴着棉手套按进雪窝里支撑,另一只手拿起氧焊枪,在后桥上穿透打眼,再用14毫米的钢筋穿过后桥孔,紧紧销住。
整个维修过程持续了十几个小时,王硕始终坚持在战位上。车辆修好后,王硕才发现自己的腿和手因为长时间接触冰雪,已经和雪地冻在了一起,成了不能动弹的“冰人”。
战友们合力将王硕救了出来,围在一起将各自的军被和大衣铺在地上,点燃柴油喷灯给他取暖。等到王硕慢慢苏醒缓过神来,说的第一句话是“车辆启动时,因为没有配件,切记开的时候别猛踩制动”。
在付信珊看来,常年奔波在喀喇昆仑高原上有两种人。一种是迫于生活压力,不得已来回奔波,另一种则是军人。与前者不同的是,官兵们穿行在雪域天路上,有着超乎常人的坚定信念。
“我们是行进在喀喇昆仑之巅的军人,为了祖国的边防事业使命必达,我们必须坚守。”付信珊说。
坚守在生命禁区
坚守在喀喇昆仑这片“生命禁区”,官兵付出的比想象中的更多。因为长期在高海拔地区执行高原边防运输任务,王硕在2019年车队任务出发时,体检查出心脏过速问题。在山下平原他没当回事,可上了海拔4000多米的昆仑山,心跳加速的不适就变得异常明显。
更明显的变化则出现在一个寻常的早晨。那天王硕让徒弟吴斗语帮忙打了盆热水洗头,没想到吴斗语端起脸盆时,竟然忍不住哭了。后来王硕检查时才发现,脸盆里竟然掉满了自己的头发,而自己的头皮已经出现大面积斑秃,头发所剩无几。
除了身体上的变化,更考验官兵的是高原上日复一日的寂寞。因为常年待在喀喇昆仑山,官兵们回家时间有限,家属也因路途过于遥远很少能来探望,和家人在一起是一种“奢侈”。
指导员赵小强结婚8年了,因为任务繁多,常年奔波在运输线上,妻子夏彩虹一直没机会到营区来看望他。今年第一趟任务出发前,夏彩虹难得抱着6岁的女儿来探亲,可一家三口还没相处几天,赵小强就又因任务不得不匆匆离去。夏彩虹只好抱着女儿跟丈夫挥手道别,随后返回海南老家。
二级上士李仕成正面临着和赵小强同样的苦恼。他今年刚和妻子领证结婚,新婚不久就又匆匆返回了营区。妻子李贺丹说,有时觉得李仕成即熟悉又陌生。两人相识两年来,李仕成只去过李贺丹家两次。
虽然还没有来队探望,亲眼看一看李仕成战斗的地方,但对李贺丹来说,喀喇昆仑山无比熟悉。她认识这里的一山一峰,也知道李仕成从出车到归队的模样。
在写给李贺丹的200多封信里,喀喇昆仑出现了无数次。有时李仕成会觉得,“我现在对喀喇昆仑的了解,跟自己的家乡一样熟悉”。
在高原上待久了,官兵们也在慢慢适应这种杳无人烟的寂寞,反而对山下世界的繁华不知所措。有一次李仕成休假返乡,看着家乡焕然一新的面貌,他竟不知道要往哪里走。
“不像在‘天路’上开车,车走到哪里、前面有多远、哪里有拐弯处,像开导航一样一清二楚。”李仕成笑着说。
这些蜿蜒曲折的道路和绵延不断的达坂,到最后反而成了官兵们心中最难舍的牵挂。尽管任务途中常遇特情险情,困难重重,可老兵们都知道,真到了离开的那一天,大家心里只想着一件事:再看一眼天路。
王帅过去是连里的带队车驾驶员,退伍后回到四川老家,一度不适应都市的繁华。他想念荒无人烟的“天路”,更想念和战友们一起征战喀拉昆仑的日子。
2015年,付信珊在朋友圈发了6张照片,分别拍摄了6个达坂,取名《平凡之路》。后来王帅告诉他,看到那些照片,自己一边看一边流泪。熟悉的画面中,路面变成柏油路,兵站里吃上了热气腾腾的饭菜,驾驶室有了空调……翻天覆地的变化让这名老兵心潮澎湃。
不久后,王帅又专门给付信珊打电话,请求他不要将朋友圈设置成三天可见,并询问之后能不能每年都拍12张高原上的照片,他要用这些照片做成一个日历,每个月翻开一张图,就像曾经的自己驾车翻越一个个达坂。
王帅的请求让付信珊动容。他从那时意识到,自己拍照记录下的不只是那一刻的心情,更是替这群一同战斗在喀喇昆仑的战友们留下珍贵的回忆。
从那之后,付信珊的朋友圈再也没有设置过时限。每年他都会拍摄任务途中的景色,再自掏腰包将这些照片制作成新年台历,送给已退伍离开的汽车兵们。
这里留下了太多汽车兵的特殊记忆。虽然没能和家人去自驾旅游,但他们一起翻越了世界屋脊;虽然没有在节假日时亲手送过家人鲜花和礼物,但他们每逢清明节,会一起给康西瓦烈士陵园的烈士敬献鲜花,儿童节时会为周边的贫困儿童送上礼物。
他们用自己的方式坚守在“生命禁区”,也守护着这条风雪高原运输线。又一个清晨即将到来,车灯划破高原夜幕,车队又将向下一个目的地出发。
在这条路的起点,60多年前先辈们用石块垒出的“路标”被灯光照亮,显得格外醒目。不远处的驾驶室内,营长付信珊看着图纸上蜿蜒的路况,又一次叫响了车载平台,指挥车队出发。
车轮滚滚前进,这群高原汽车兵的车辙,在风雪中又一次延伸出新的轨迹。
中青报·中青网记者 郑天然 通讯员 刘宾 郑强龙 王明阳阳 来源:中国青年报
2025年06月12日 05版
来源:中国青年报